众人听闻伍次平的话,面面相觑,却没有在这个时候开口。
赵福生问话的同时,思绪飞速运转:‘游洪’第一次进入村庄,回来时带来的消息中提到,武家兵(原名伍次平)是此地村长,村中共计126户。
这个回答与现下伍次平的回答不同,可见这个数字应该是有诡异的,兴许并非巧合,而应该是与狗头村有缘故。
可百里祠的村民怎么知道狗头村一些信息的?莫非是因为此地厉鬼法则相关的?
她将这一点记在心里,却并没有在此时急于点破,而是又道:
“这里仍隶属武清郡吧?”
伍次平这次毫不犹豫:
“自然是属于武清郡管辖。”
赵福生再次追问:
“是属于武清郡管辖,还是受常家管束?”
伍次平一下就感到压力上来了。
不知是不是他太过敏锐,他察觉到赵福生的问题开始直指核心,仿佛言外有意。
这些简单的提问中,好似蕴含了大量的额外讯息,而不能当成普通的问题,只做点头、摇头的回答。
若他回答错了,可能会面临处罚。
“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?”赵福生微笑着偏头看他。
伍次平便发现,纵使自己不出声、不答话,也给了她一些线索,她好像已经猜到许多事了。
“自然是属于武清郡管束,怎么会与常家相关?”伍次平额头现汗,他摇了摇头,嘴唇干涩:
“大人开玩笑了。”
“武清郡属于谁管辖?常家吗?”赵福生一问不成,再生二问。
伍次平嘴唇动了动,没有出声。
赵福生又问:
“今夜的祭祀,供奉的是谁?是神明吗?”
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,伍次平心乱如麻,好半晌后才道:
“供的是神明——”
他话音一落,似是已经预感到赵福生下一个提问,正要说话:
“大人,我提醒你,不要祸从口出——”
赵福生不等他将话说完,再度追问:
“这供奉的神明是否属于常家?”
“……”
这一刻火光、夜风全部停止了。
从那红得让人不舒服的长凳上流淌下的红黑色血雾仿佛都停滞住。
伍次平脸上的笑容收得一干二净,反倒赵福生咧嘴笑了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她说道。
伍次平脸色阴冷:
“你明白什么了?”
“有些事情,你我心知肚明,何必说开呢?”赵福生温声道。
伍次平摇了摇头:
“照理说是这样,可你初来乍到,许多情况还不清楚。”
赵福生顺势张嘴:
“如果我不清楚,那你就正好说给我听。”
她的话将伍次平余下欲劝告的话堵住,半晌后,他叹了口气:
“真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。”
“谁是该死的,现在说早了些。”赵福生不以为然的答道。
伍次平又冷笑了一声:
“大人,不知该如何称呼你呢?”
赵福生就道:
“我姓赵,赵福生,我们是受封都所托,前来此处,查探三十多年前程梦茵、伍次平及一干驭鬼者、令使们失踪之谜。”她看着伍次平笑:
“本来担忧这一趟无功而返,哪知一进隶州之地,竟然这么巧合就遇上了。”
伍次平瞪大了眼睛,不敢置信的看她:
“你当这是好事?”
从进入隶州之后,一直沉默寡言的丁大同忍不住了:
“这难道不是好事吗?”他这一路心神不宁,连话都很少说。
百里祠村庄的诡异一开始令丁大同感到忐忑,可见到伍次平时,他又逐渐萌生了希望:
“伍大人,我看过你的记录,三十多年前,你就已经位属隶州银将,已经多年时间过去,驭鬼者的性命不到王将的地步,能活这么长时间已经属于很幸运了。”
丁大同急急道:
“你如今看着还安好——”
伍次平诧异的看他,接着笑了一声:
“赵大人的队伍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妙人,说的话真是中听极了。”
他言外之意带着嘲讽,丁大同听出来了。
赵福生皱眉:
“别打嘴仗,赢了没用。”她警告伍次平:
“你跟我说说今夜的祭祀。”
伍次平深吸了一口气:
“你们身在局中,也不要想逃出这烂泥了,进了武清郡算你们命不好,下半辈子就困在此处。”
他说到这里,鄙夷的看了丁大同一眼:
“好好的人的日子不过,想来这里当长命百岁的狗?”
“你——”丁大同大怒。
他本该习惯了对上位驭鬼者卑躬曲膝以保全性命,可从昌平郡出来后,万安县的人并没有恃强凌弱,赵福生对他威严有余,却并没有刻意对他进行磋磨,此时听到伍次平的话,一时恚怒竟有些压抑不住。
好半晌后,那口气强行被他咽下去了。
“妈的个巴子,老子该说不该说的也说了,这条命看样子要烂在这村子角落出不去了。”
伍次元图一时痛快,说完了不该说的话也后悔了,他如破罐子破摔:
“我可能回不去武清郡了,那里我留了一栋府邸,内里藏了三罐金子,你们是封都派来找我的,干脆分两罐给你们,剩一罐如果你有良心,回头送来给我,让我好收买功德——”
他看着赵福生道:
“你能不能答应我?”
他话中之意展示出许多复杂的东西,赵福生将其记住,并道:
“我如果要进武清郡,尽量答应你,但我不保证一定能做到。”
“那也是。”伍次平听闻这话,不怒反笑:
“你要真大包大揽接下我的话了,我倒当你是个说大话的。”
他说完,正色道:
“你想知道什么呢?”
“从功德说起吧?”赵福生道。
伍次平深深看了她一眼:
“赵大人贪心了,功德值这个东西,一时半会儿的怎么说得清楚呢?”他看了看火堆,又看了看地面的黑气。
众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,黑气已经铺延开来,迅速往四周扩散,将村庄包围其中。
每个村民脚下阴影攒动,仿佛与黑气相连接,黑影一动,拉拽着村民也跟着晃动——这便给了赵福生一种怪异至极的感觉,好似眼前的血红长凳是一切诡异事物的源头。
这颗摆在地面中间的长凳如同一棵古怪的、阴森的大树,百里祠的每个村民如同树上的‘果实’——亦或是每根树枝的梢头悬挂了一根要命的绳索,将这些村民的脑袋套入其中。
‘树’一动,这些被拉拽住要害处的村民便也跟着晃动,稍有不慎,便会被诡异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。
赵福生低头往地面看去。
那股拴套着她双腿,令她受束缚的感觉更浓了。
但她的脚踝间干干净净的,并没有谁用‘手’将她脚踝抓住。
不过黑影下,有不安份的东西在蠕动。
赵福生微微一笑,并不理会这异变,伍次平看了她动作,猜测她也心中有数,索性道:
“当我结个善缘,你们进了这里,迟早会知道功德值的,这在武清郡不是什么秘密。”
他略微思索了片刻:
“我长话短说。功德值是武清郡每个人必修的存在,以今世之苦,结来世之福。”
村民们听闻他这话,那些麻木的脸上竟露出憧憬之色。
“功德值怎么来?”赵福生问道。
伍次平含糊道:
“自然是向神供奉,以换取功德。”
神是从何而来?
这个问题赵福生没有再问出口。
她早前已经询问过,村中祭祀对象是否神明?而神明又是否受常家掌控。
伍次平当时没有回话,但从他种种神色看,答案已经不言而明了。
……
此时这个特殊世界的武清郡俨然国中国,常家是这里实际的统治者。
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方法,掌握了百姓生死,令百姓需要供奉常家,以换取‘活路’。
赵福生目前还不清楚这活路是什么,但是从伍次平的反应看,这种制约方法应该是拿住了众人命脉,令一干人服从。
以祭祀方式(赵福生目前猜测)讨好常家,以换取功德,积累了功德值后,便可换取‘来生’之福。
结合自己侥幸重生一事,赵福生猜测这所谓的‘来生’,应该与借尸还魂有异曲同功之妙。
想到这里,一个新的猜测又涌上她的心头。
武清郡的这些人真的借尸还魂了吗?他们的肉身究竟有没有死亡?意识是不是真的‘重生’,亦或是一种认知上的迷乱呢?
例如伍次平极有可能一直困守武清郡,兴许他遇到了什么危险,肉身无法脱困,但他的意识却已经觉得自己早已脱困,并数次‘借尸还魂’,四处走动了。
种种猜测从赵福生脑海里一闪而过。
这些只是她的猜想,真相如何还有待她后续摸索。
“功德值积累多了有什么用?”赵福生又问。
二人的对话听得万安县的人心中各有所思,但另一旁百里祠的一些村民们忍不住了:
“功德值老有用了。”
“我要是多积功德,下辈子投胎转世,就进大富大贵之家,吃香喝辣了。”他说道。
其他人也点头:
“我只求要是能进城里哪位老爷家,当个家生奴也好。”
“常家的家生奴世世代代都是过的好日子呢。”众人七嘴八舌。
提及来世,这些人麻木的眼神里终于多了几分活络。
“听说是有饭吃的。”
“不加白泥巴。”村民们热情的讨论:“想放多少盐放多少,盐掌控在常老爷手中,他的家奴们都能吃上好的。”
……
村民们思维僵硬,逻辑也混乱,讲的话没有条理。
但大概的意思赵福生听出来了:常家过的好日子,与常家沾边的人都过得不错,这些人下辈子不想当寻常百姓,想进常家当家奴,于是拼命要攒功德值。
她理解村民的意思,但始终没明白功德值缘由,以及如何‘兑现’成功。
因此赵福生看向伍次平:
“伍大人,你怎么会出现在百里祠中?”
她这一句话又问到了关键处。
伍次平道:
“我犯了错,令常管事不喜,但我以往功德值够,所以便没给我打入苦奴之道,做最卑贱、最肮脏的工作,只是罚我来这村落。待我修满功德值,便又可以想法回武清郡中,到时来生转世——”
他说到这里,脸上露出惆怅:
“回到镇魔司是不敢想了,兴许当个常家的奴仆也不错。”
伍次平的话大大颠覆了丁大同的认知。
他大惊失色:
“伍大人,你有没有说错啊?你可是驭鬼者!”
“驭鬼者?鸡八者!”伍次平忍无可忍,暴了一句粗口。
“……”
赵福生嘴角抽搐。
“在这里,你什么者都没有用,没用的。”
他摇头。
“唉,你还年轻,你以后就知道了。”他说完,脸上露出沧桑之色:
“有这些功夫搞这个,不如讨常老爷欢心了。”
赵福生不动声色看他:
“你想回武清郡?”
“想回。”伍次平点头:
“这里生活一天也熬不下去——”他说完,又怔了怔,随即苦笑:
“其实城里也熬不下去。”
“伍大人,你当时入武清郡,不是独自来的吧?”赵福生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,不由又出声将他从回忆之中拉了出来。
伍次平嗤笑了一声:
“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自飞,夫妻都靠不住,更别提手下了。”
他说完,长叹道:
“我就是舍不得我那几坛黄金,才来那几年,费了老大劲儿攒下的,要是我回不去了,不知最后会便宜谁了——”
赵福生想起镇魔司档案卷宗记录内曾提及伍次平‘贪财’,此时听他这样一说,倒对他性格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。
虽说提起‘黄金’振奋了片刻心情,但伍次平很快萎靡了下去:
“如果没有功德,我要是死了,来生可能落入哪个农户,过得他、他,他们一样——”
他随手指了几个村民:
“没有功德,没钱打点,兴许几代后,比他们还要不如。”
末了,他摆了摆手:
“算了算了不说了,总而言之,在这里死前,也要提前准备好退路,不然死了也没好去处。”
伍次平说的话大大出乎了众人意料之外。
王之仪还在消化他话中信息,甚至不敢置信自己多年前来武清郡时,对这些情况竟半点儿没有听说。
“这祭祀是怎么一回事?”赵福生对‘功德值’这个问题见好就收,她转而将话题再度带回到祭祀本身。
一提起祭祀,伍次友犹豫了:
“每年、每季度、直至每个月,都有大小祭祀。”
“祭祀的目的是什么?”赵福生平静的问道。
伍次友道:
“这是一个制定的法则,是为了讨老爷欢心的。”
他提起这话,略有些谨慎。
显然这样的问题已经触及到一些不安全的东西了。